144
首页 文化 文化人物

学耕田

2025-03-01 10:06 来源:延安市融媒体中心 作者:冯军

我学习耕田,始于陕北的黄土地。

1969年初,我们落户到志丹县向阳沟村后,这群不甘寂寞的北京娃,没过多久就干起了农活:打山柴、修梯田,初展“身手”。春节过后,万物复苏,春耕犁地需要增加人手,队里又想在知青中培养“新人”。于是,选中了我和新明学习耕田犁地——这在当地乡亲眼中算是“高位农活”,不免引得庄里人和知青们羡慕。我心中暗自欢喜,同行的妹妹也甚是欣慰。

学耕田的那天清晨,启明星还高悬夜空,天尚未亮,我们就跟随队长来到饲养棚。在马灯昏黄的光线与牛粪的气息中,牵出几头犍牛。或许是牲口欺生,刚吆着牛下坡,牛就撒欢奔跑起来。我们生怕牛跑丢,立刻快步追赶。黎明前的山村,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牛蹄声,引得满庄的狗狂吠了一阵,这无疑是给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北京娃学耕田来了个“下马威”。

上山到了地头,天依旧未亮,星星仿佛触手可及。队长要抽袋旱烟,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钢制火镰钩,摸出绒绒的火绒草和蛋圆金黄的火石,相互摩擦间,火星四溅,绒草冒烟了。队长一挥臂,一团火苗从手中窜出,瞬间,几个烟锅都凑到跳动的火苗上。随着队长和乡亲们吸着烟嘴吐出一口口烟,点烟成功!我少年时听闻过“钻木取火”,今日却在大山里亲眼见到了“火镰石头取火”,真是大开眼界,太神奇了!我仰望黄土坡,看着人影中火星闪烁,轻烟袅袅升起,听着地畔牛儿吃草反刍的声响,在满天星斗的映衬下,仿佛置身于“牛郎天河畔”。

一袋烟后,天才蒙蒙亮,学耕地正式开始。

首先要学“套耕牛”,我驾驭的是一头鼻梁有黑痣的黄犍牛。在师傅德荣大叔的指导下,把牛吆到跟前,先戴笼头,再拢脖系垫布,栓木枷,最后套犁铧,这一关还算“基本通过”。队长先在地头犁了一垅作示范,我看了一遍,觉得并不难,就上手吆牛了。

可困难从亲身实践这一刻开始了:扬鞭催牛,犁铧下地,还没耕半垅,我就感觉犁铧扶不稳,犁沟歪歪斜斜,牛儿更是不听话。我一着急,连甩几鞭,犁铧起伏,如同在浪中颠簸。抬眼望去,牛儿向前逃窜,蹬腿欲跑。好在不远处德荣大叔嗷嗷悠长地吼叫几声,牛儿才稍稍安稳,缓慢前行。半晌下来,我累得手臂酸痛,浑身是汗,耕牛也显出倦态。休息时,队长看到牛脖子上磨出血印,心疼牲口,气得吼叫起来:“这咋能成?!”

我自知“学艺不精”,不敢吭声。德荣大叔心疼徒弟,赶忙给队长点烟说情,一会儿又慢慢走来安慰我:“莫怕!不咋地。刚开始使唤牲口,慢慢学嘛!”说着,拍拍我的肩膀,传授起门道来:“牛是有灵性的,刚见面爱欺生,可它最通人性,慢慢交往多了,你若对它好,它心里明白也会领情。牛儿戴木枷拉犁,脖子容易受累,扶犁手动作轻缓些,木枷承受的重量就少;牲口劳作累了,休息时你给它挠挠痒痒,喂口干粮,它会很乐意亲近你!”说着,他走上前抚摸着这头鼻梁有黑斑的大犍牛,牛儿摆头甩起尾巴,显得十分惬意。

此后耕地,我认真向师傅学习,努力提高耕艺,爱护牲畜,休息时也不忘“亲近”伙伴。先卸下木枷犁铧,把它牵到树荫下,缓缓靠近,轻柔地抚摸牛脖子,为它挠痒痒,擦汗迹,偶尔还从怀里掏出省下的窝窝头干粮,喂它几口。牛儿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掌,湿漉漉、暖乎乎的,心里很是温暖。这时牛儿的角头竟会微微依偎在我胸前,轻轻摩擦着,铜铃般的大眼睛抬起望着我,好像在深情地说:“咱们要好好的!”此时,我猛然感悟到“万物皆有情”。

那些共克时艰的经历,有几段至今仍记忆犹新。有一次到很远的一道旱圪梁翻地,因为要抢农时,从早起到晌午都没喝上一口水。头顶高原烈日,一直干到中午快1点才下山。人和牛都累得汗水淋漓,那种“口渴难忍”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,浑身血液仿佛都在沸腾。恍惚中,我几乎是疯狂地跑下山梁,扑向沟底的小溪,猛地一阵牛饮。这种近乎“原始”的饮水方式,真如古人所言:“以头抢地尔”。上游飘来的水草、泥沫、羊粪蛋蛋,身边聚拢来抢水喝的牛马驴,以及牲畜口鼻喷出的腥膻气息,我都全然不顾。忽然,溪水中映出黄犍牛的影子,我看它那精疲力竭的可怜模样,就半起身腾出点位置,好让它喝。牛儿却双眼通红圆睁,看着我打起响鼻,我猛地一震:在生命极限时刻,牲灵与人类情感是相通的啊!

还有一次播种大峁梁荞麦地,为赶墒抢种,我们耕地进度很快。在地头回牛插犁时,我的右手心不慎被犁刃划破,由于用力过猛,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,溅洒在黄土地上。“十指连心”啊!加上劳累,当时我头晕目眩。队长一把扶住我的肩膀,扯下地头几缕嫩青草,堵住伤口,揩干血迹。一位老汉磕下烟袋灰,抹在伤口处止血消毒,德荣大叔撕下半截白羊肚手巾,紧紧包扎住伤口。一番处理后,我略感伤痛减轻,在老槐树下依偎着牛背歇息。望着关心我的队长、德荣大叔和乡亲们,我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少年时代在北京四中上学时,每逢寒暑假参加社会实践,与当年的劳模时传祥、李墨林的交流,更记起英雄吴运铎的热诚教诲:青年人不要怕苦!应乐于贡献青春!事后,我曾写下作文《在五星红旗下成长》。英雄、劳模和老区父老乡亲的形象,昔日的青春成长历程激励着我!

我坚持不下山,换作左手扶犁,包扎着的右手挥鞭,又开始耕地了。洒下鲜血的犁沟里,殷红的荞麦籽落入,赤足的脚印踏上,开始孕育着新生命幼芽的诞生!此时我豪情满怀,只见犁铧涌起黄浪,坡地好似海洋,头顶响鞭脆亮,如同驾舟远航!耳畔萦绕起洗星海《生产大合唱》中的曲调:

“二月里来哟,好春光,家家户户种田忙,指望着今年收成好,多打些五谷送军粮!加紧生产哟,加紧生产,努力苦干,努力苦干!我们能熬过这最苦的现阶段,抗战的胜利就在前方!”

牛行于云朵霞光之中,我与队长、德荣大叔及乡亲们一起,共克时艰,完成了那次赶墒抢种。

经过在大山里黄土坡的多次磨砺,我不仅学会了耕地,更磨炼出了刚强的人生意志!半个世纪以来,每当我重返第二故乡,看到金色的麦田、粉红的荞麦花、火红的高粱川,总会想起在黄土高原山川间吆牛挥犁耕耘的历历场景,也仿佛看到了自己和插友们走过的人生道路,禁不住眼眶湿润——正如诗人艾青所言: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……”

 

【纠错】责任编辑:李平

返回首页
相关新闻
返回顶部